​最霸道的一首情诗（徐凝《忆扬州》）

最霸道的一首情诗（徐凝《忆扬州》）

扬州，一座风景优美的城市。“春风十里扬州路”，带着春天的气息拂面而来；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，已然成为许多人心中的梦想与回忆。

扬州，一个舒适的人间乐园。“淮左名都，竹西佳处”，得生于此，人生乐事；“人生只合扬州死”，得死于此，人生幸事。

扬州，更是一个文人的精神圣地。他们或者生于斯，或者游于斯，或者宦于斯，或者亡于斯，朝拜她，吟咏她，精雕之，细琢之，留下了诗句摹写她。

扬州，是海纳百川的，以最大的包容接纳来自四方的文人，无论你是高傲还是谦卑，无论你是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还是“落魄江南载酒行”，在扬州都有你的容身之处。但同时，扬州又是挑剔的，文人墨客，诗词歌赋，能被扬州人接纳、赞赏的那必须是精品，而如果要给扬州冠名，那更得是有品位的。

其实，在很多很多年前，扬州人民曾经举行过一次“扬州城别名选拔赛”，也要寻找城市代言人。颇有文化气息的扬州人民，随口吟出了许多名句，也提出了李白、杜牧、姜夔等代言人人选，但是，最后的结果出乎意料，大明星、大诗人们都落选了，当选的是一匹“黑马”。官宣：扬州别名定为“月亮城”，代言人是徐凝。此结果一宣布，群言嚣嚣，人们纷纷表示大跌眼镜，这个徐凝是谁呀？谁在捧他呀？背后肯定有黑幕。

还真别怪人们反对，这徐凝啊，一介布衣，虽曾中进士，但也没什么显赫事迹，不仅普通百姓不知道，就是在诗圈里，也没有什么名头，生于何时，卒于何时，都没有记载，只知道他与白居易、元稹有一定交往，“一生所遇惟元白，天下无人重布衣。欲别朱门泪先尽，白头游子白身归”（《唐才子传》卷四），这是他的自我总结。而且，徐凝在圈里名声似乎也不怎么好，他的一首《庐山瀑布》被认为学术不端，剽窃李白的《望庐山瀑布》，有“恶诗”之名，其诗云：“虚空落泉千仞直，雷奔入江不暂息。今古长如白练飞，一条界破青山色。”宋代的苏东坡曾经嘲笑徐凝的这首诗，说庐山瀑布日夜飞流，水花四溅，也洗不净徐凝的这首滥诗（飞流溅沫知多少，不与徐凝洗恶诗）。说实话，徐凝的这首写庐山瀑布的诗，比不上李白的《望庐山瀑布》是肯定的，但也没有那么烂。不过，苏轼说它是“恶诗”，那很多人就认为它是“恶诗”了。

所以，当徐凝的个人简介一公布，大家更不淡定了，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啊！

别急，官宣又来了。没有过多的身份包装，没有过多的陈述理由，只是留下了一首诗给大家看，让诸君评判。此诗一出，全体缄口结舌，心悦诚服，群声欢呼。

为何？一个字，美！

此诗名为《忆扬州》，与扬州有关，但是忆的不是扬州，而是扬州的人。

萧娘脸薄难胜泪，桃叶眉头易觉愁。

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无赖是扬州。

所忆者何人？心上人。

“萧娘脸薄难胜泪，桃叶眉头易觉愁”，即是写心上人。心上人为何人？不可直言，不能尽言，用“萧娘”“桃叶”两个典故，足显其情。

萧娘，在历史上确有其人，指的是南朝梁武帝的儿子萧宏。萧宏身长八尺，貌美，容止可观，然生性怯懦，胆小如鼠，与北魏作战，畏懦不敢进，魏人送其妇人头巾，称其为“萧娘”。貌美，胆小，符合女子的特点，后来人便将“萧娘”作为女子的泛称，至唐代“萧娘”经常与“萧郎”对应，成为恋人的代称。孟郊《赠婢》“侯门一入深如海，从此萧郎是路人”，杨巨源《崔娘诗》“风流才子多春思，肠断萧娘一纸书”，即是代表。这就如同《天龙八部》中虚竹与西夏公主互称“梦姑”“梦郎”一般。

桃叶，也是确有其人，指的是王献之的爱妾，王献之笃爱桃叶，专门为她写了《桃叶歌》三首，纪念两人的爱情，“桃叶映红花，无风自婀娜。春花映何限，感郎独采我”，无限深情。

此两句是想象之词，想象心上人对自己的思念。相思催人泪，相思让人愁，涕泣涟涟，娇嫩的脸庞都无法承受如此的泪水；眉头紧锁，让人更觉忧愁。此种情景，多次出现在诗人的脑海之中，因为当初分别的时候，那个她就是这样一副让人怜爱的模样，依依难舍，再次想她时，一“泪”一“愁”容，率先涌现。

“三十三天宫，离恨天最高。四百四十病，相思病最苦”，相思一至，无限磨人。佳人想转移一下注意力，暂时忘却一下相思，仰望天空，不想那皎洁的月色却让相思更加泛滥成灾。

“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无赖是扬州”，如果天下明月有三分，此时扬州的月色便占了二分，似乎大半的月色都倾洒到了扬州，闭上眼都觉得美。但是，美美的月色，也需要有人有心情欣赏，在徐凝心上人那里，月色撩人，月光思人，月色也恼人，如此多的月色月光，卷不走，拂不尽，岂不是倍增相思吗？

天上只有一个月亮，月亮普照大地，没有分别，“平分秋色一轮满，长伴云衢千里明”（李朴《中秋》），但是徐凝极写相思之苦，遂发此旷古奇思，书写缱绻之情，合情，却不合理。

但是，扬州人民相中的恰恰是这不合常理的两句，“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无赖是扬州”，写得多么霸道，多么有气魄，大扬州占尽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月色，这岂不是说我们大扬州独特吗？想我扬州，自古即是繁华之都，这两句话，恰恰是在为我们的繁荣地位正名。就这样，扬州人民接受了徐凝，并将扬州城南的南便门命名为“徐凝门”。

诗歌的接受是一个多向的改造，扬州人民所认可的“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无赖是扬州”，已经是改头换面了，脱离了诗歌本身的怀人主题，“无赖”则从“无奈”变成了“可爱”之意，“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无赖是扬州”也变成了写扬州之盛美可爱。

诗歌的接受也是一个双向的选择，没有后台、没有靠山、没有颜值的徐凝，最终拼才华，终于在诗圈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。当然，徐凝也是幸运的，《忆扬州》也是幸运的，他因一首诗而为人所记住，他也因为一座城而为人所永记。要不然，徐凝这么一个诗圈的无名小卒，估计早已沉入历史长河，不为人知了。

本文摘自《王立群妙品古诗词》

作者：王立群

出版：东方出版社

ISBN：978-7-5207-1083-1

内容简介

本书可以说是一本新“人间诗话”。中国自古就有诗文评点的传统，王立群教授以数十年学术造诣，将教学中教授古诗词的独特感悟著作成书。

全书对诗歌的解读，不追求一字一句的详细解释，不追求一句一联的全面鉴赏，而是从个人的评点出发，努力立足诗词语境，针对经典名句，抽丝剥笋，旁敲侧击，深入浅出的流行语言让传诵一两千年的经典诗词活在了当下。比如“佛系男神”，比如“宝宝心里苦”，比如“确认过眼神，遇见了对的人”等。

既可供读者长时间仔细研读，也适合百忙之中“走马观花”。阅读中可以不断刷新读者的审美，冲击读者的阅读视野与阅读期待，从而让我们生命的脚步不再匆匆，让平凡的日子也能活出诗的精彩。

作者简介

王立群

字鹤亭。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，著名文化学者，畅销书作家。

百家讲坛最佳主讲人，中国诗词大会嘉宾。

国家社会科学规划重大招标项目《汇校汇注》首席专家，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专家。

中国《史记》研究会顾问，原中国《文选》学会副会长。曾荣获河南省、国家高校教学名师奖，河南省“十大师德标兵”、“十大教育年度人物”称号。